据说老李名叫李全,从小跟着先生学,有一次被请去给一个大官人的外室九娘做宅子。
宅子原本是一个富商的温泉庄子,修得也是小巧精致,喜爱非常。后来富商在外得罪了人,受了牢狱之灾,当时就有同行提点,说不如把这处温泉庄子献出去求个平安。不从,后将家中产业尽数变卖才打点好将人捞了出来,但也被断了重操旧业的路子。不得已打算举家迁回老家,另做些买卖。
就在富商整理手里的资产,打算处理这个温泉庄子的时候,庄子出事儿了。那是负责洒扫屋子的一个丫鬟小莲,父母兄弟都在庄子里做活,十五六岁的年纪,安静老实,平日里没和什么人有恩怨,却在那个平静的晚上悄悄上吊自杀了,上吊了不说,还被剥了皮。
富商听说后去看了,小莲已经被人放了下来,听说被发现的时候舌头被截断,舌根被吊出很长,面目模糊,脸上一整张皮都被剥了下来。情形诡异非常,忙报官让仵作来看了,只知道是先上吊以后舌头才被截断的,截面锋利,至于她的脸,倒是没看出什么,后又向庄子里的人打听,都说她不和人结仇,也很少出庄子,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听说仵作来看时,脸上已经快腐烂,令人毛骨悚然。众说纷纭,后定为谜案一宗,不了了之。
在丫鬟小莲上吊后,庄子里便有了一些传闻。庄子里的下人说看到黑影在庄子外晃荡,又说是小莲当初死的冤枉回来寻仇,后来晚上又闹了两回,说是有人夜间睡着醒来时脖子上有抓痕,又有人半夜莫名惊醒尖叫,后来庄子上竟又死了两个人,闹得人心惶惶。
富商一时半会也没有了办法,后有以前商行里的朋友提议说这个庄子大约是藏了什么脏东西,不如让先生来看一看,对外就说庄子里有人作怪,已经抓住了。富商一听,觉得这个办法可行,就托人找了个专门看风水的术士。术士看了之后,说是有黄皮子作祟,在庄子上找到罪魁祸首,施法与其打斗时不慎让它逃进了山里。
自此之后,庄子上倒是平静了许多。
富商怕后续有什么祸患,也没多说什么,对外就称称庄子已经找人看过,风水好,又明码标价拿去拍卖。
宅子是从明面上买过来的。因九娘原是在柳巷做清妓,被请到庄子上奉过客,与这庄子也有一段缘分,后跟了大官人之后找人算过,说这宅子旺她,能实现她心中所求。于是便求了大官人赎买了来。也知道这宅子有过一段故事,听人介绍找了李全来打点。
李全这人有三大爱好,一爱做些手工活儿,二嗜酒,三就是本行中的诡秘轶事了。他当时便对这庄子有些兴趣,觉得里面有些玄虚。来了之后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,便要求在庄子上住上几天,一是为了安主顾的心,二是心中有些疑惑想要解答。为何黄鼠狼在一个温泉庄子上作怪,而且还闹出了人命?黄鼠狼的老巢在乡野,虽然名声不好人人憎恶,但是三番两次在这里闹事还是令人奇怪。
李全在院子里转悠,这风水自然是没有问题的。向仆从打听,知道小莲的父母兄弟还在庄子上做活,李全决定去看看。
他们齐家都住在西厢的下人房里,李全去时,正看到小莲的哥哥周福在做洒扫的活。得知来意后,他也不隐瞒,直说到,我妹妹小莲命不好,平日里看着也怯懦胆小,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神仙才落得这么个下场。语罢竟像勾起了什么伤心事,一声长叹,道不尽唏嘘。
李全听闻,叹道,我也无意勾起你的伤心事,只是我既来了,庄子上的一些事总要打听清楚,令妹的死法倒是令人惊奇。周福闻言眼神有些躲闪,抬手半遮嘴作密话状,还是开口道,这些事关神仙精怪的事情可不好乱说,弄不好小莲就是犯了忌讳,才去得不明不白。边说边摇头谨慎看四周,好像阻止李全再打听。李全看他仿佛知道些内情,但这个样子看来也套不出什么话了,便放弃了交谈,点了点头,随即离开。却不知周福盯着他的背影愣了好一会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当夜李全就在庄子住下了。到三更时,李全猛然惊醒,就看到门外一道黑影走过,步态轻盈规律,李全心存疑惑,不知是谁这个时候还在院子里。于是悄悄打开房门跟着那道身影出去了,穿过两道走廊,就见那人径直走了进去,并关上了门。这处院子时以前丫鬟们住的,出事后就废弃了,更觉这人行踪诡秘,李全悄悄跟了上去,走到门口时有些犹豫,也不敢贸然推门。
等了一会儿,听到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发出声音,李全偷偷在窗子上戳开一个洞,却见里面一个女人身穿庄子上的下人衣服,梳了个长辫在身后,竟直直地上吊了,身体僵直,竟没有挣扎,就像烟熏腊肉一张挂着。尽管做这行这么多年,李全也没见过这种情况,他顿时被吓住了,他想念几句咒语,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,想逃走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,这才知道这次遇到一个厉害的。只能保持这个姿势,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女人。她的脖子吊在长绫上,面朝着李全,脸上竟没有脸皮,张着嘴像是在喊“救命”。
没一会儿她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,“啪嗒”一下掉在了地上。头歪在一边,脸上像是有蛆虫爬了出来蠕动,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李全,双眼泛着绿光。李全虽然不能挪动,但这个场景还是把他吓得浑身哆嗦,两腿直颤,脑子发麻。心下愈发觉得恐怖诡异,最后脖子上一痛,竟晕了过去。
身后那人眼神晦暗不明,小声念道,有些事,不知是福。
第二天李全醒来时已经在床上了。下人说有人早上看到他晕倒在小莲曾经上吊的院子里,连忙叫了人抬了回来。李全心下十分复杂,有些犹豫这活儿要不要继续,这庄子上的秘密是探还是不探,他也没有那通天的本事,原以为只是走个过程却没想到情况比他想的要复杂,但他已经置身事中,现在脱身心中不免有遗憾。心下叹一口气,面上不显,找了二两酒喝了,便推开门出去了。今天他决定再去那个屋子看一看,心里始终放心不下。
院子有些荒凉,地上有些黄叶。李全随着昨晚的记忆,轻轻推开昨晚的那扇门,却从门头上掉出许多灰尘落了他满身,李全轻轻用手拂开。
眼前的房间和昨晚见到的一样,仿佛那个女人怎样把白绫搭上屋梁,踩着凳子然后把脖子挂上去,再一脚把凳子踹倒在地的场景有迹可循。
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,空旷的屋子,李全绕过屏风,后面是寻常的卧房布置。这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异常安静,呼吸可闻。桌子上有一套茶杯,李全打开看时,里面的茶水已经快干了,茶叶上长出了长长茂密的霉。
待他转身准备再向前进,去看看床时,脚踢到了凳子,突然有一只黄皮子从桌子下飞快窜出去,从窗柩的缝隙里跑出去了。李全当时反应过来,觉得蹊跷,便酿酿跄跄跟了上去,但等他从前门绕出去去时,那畜生已经不见了。
这院子傍山,许是从后山蹿出来找吃食的吧,李全想了想,便回屋找了几个捕兽用的兽夹准备放在后院墙根处,对付畜生就要用家常的法子。
黄皮子虽然威胁不大,但经常出入人住的屋子,难免带来晦气,指不定会生出什么祸端。而且据他多年来的经验看,这黄皮子的出现怕不是寻常。
待李全拿上东西到院子后时,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——小莲的兄长周福。他跪朝后山,面色惶然,嘴里还念念有词,说着什么大仙,什么饶命之类的话,李全见状便察觉到几分异常,悄悄隐身于墙角处,想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。只见他又是叩拜又是拱手,最后又重重磕了几个头。
李全这才故意咳了一声,周福立马警觉回头,看到李全却一脸戒备,随即起身和颜问道,先生来这儿做甚,怪不吉利的。李全见了也不说其他,只道,我见有只黄鼠狼从这儿跑到后山去了,便拿了几个兽夹,那畜生见了定不敢再来院子里。说罢还把手里提着的兽夹给他示意。周福听完却打哈哈道,先生倒是心细,不过这庄子连着后山,山上的畜生倒是常在庄子上,驱赶一番便是,实在没有必要害了它们的性命,先生莫要管这些才是。
李全又问他在这儿做甚。他只道昨日里梦见小莲了,小莲给他托梦说自己过得不好,便想着过来看看。这话漏洞百出,李全见他言辞闪烁,便没再追问。只将手里的兽夹递给他,说让周福来处理这些事情,他就不管了。周福满口答应了。李全也没有再追问,转身离开了。
晚上李全又来了一趟,那些兽夹果真没有在后院。等他回了房间,却看到一个不速之客。李全倒是一脸玩味地看着周福道,这大晚上了,不知道有何贵干?周福一脸急切地问道,先生是不是又去那个院子了?
也不等李全回答,又道,先生可是不知道,那个院子去不得呀!
怎么说?
那里头恐是精怪作祟啊,先生一力恐不能敌。
李全了然,道,这庄子我也住了一阵了,这里头的事情,我说来你不妨听一听,看我说得对不对?
周福想不到他这么执着,只好点头应了。
李全道,这庄子上发生的一切,若我没猜错的话,和你妹妹小莲有关吧。小莲是怎么死的,和黄皮子有关,而你,恰好知道内情。
周福面色泛苦道,先生猜得的确没错,这一切都当和黄皮子有关,但我却也真是不知道我妹妹为何会死。只是自从我妹妹去了之后,庄子上就一直被黄皮子骚扰,不时有人说晚上半夜惊醒看到有只黄皮子站在床头,两只眼睛绿幽幽地盯着人看啊。也报过官,但是没有用啊。
李全又问,那有后来为何没了消息?
答,后来有先生来与黄皮子斗过法,便消停了许久。但是别人消停了,我却总是梦到小莲被剥皮,我心中也是又难受又害怕啊。
李全让他详细说说这一段。
周福说那个梦十分诡异,在梦里小莲总是用指甲划开她的皮,然后一点一点把自己把自己的皮剥下来,先是脸,然后往下,就这样一点一点地皮肉分离,最后总是用一双绿幽幽的眼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这样的梦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做上一次,周福想起来面色都带了些惊恐,薄汗透出,道,先生是不知道我的痛苦,骇人的紧啊。
李全想着,这样看来倒不像是要害人啊,精怪想要害人还不简单,这更像是警告、恐吓。
李全倒是想起以前听的一个故事。
说是有的动物修炼成精后,要是想要再变成人,就要找到一些人用的东西,然后学会走人路,说人话,找个人问,它是什么,如果那人回答说是人,就可以修得人形,做个人。若那人答是其他的什么畜牲,那就不成功。这个过程,叫做“问封”。
按理说这本也没什么,但有的精怪却因此心生怨恨,反过来会报复所询问的人。
这黄皮子,就是其中一种了。
可这庄子上的黄皮子情况却有些不同,还是要了解到更详细的情况才好决断。
周福见李全闭口不再问话,又自说自话道,也是小人眼皮子浅,轻看了先生的本事。因这事诡秘,我们一家老小都住在这庄子上,也不好大肆宣扬,是以也想不出什么办法,只想着过不了些时日或许就好了。
说罢又试探性地询问李全道,不知先生可想到甚办法。
李全眼皮扫了他一眼,答道,你也不必如此,既然我接了这活,这事肯定是要管的。只是这黄皮子倒不像是普通精怪伤人,还要谨慎对待。
又答道,办法肯定是有的,只是还需我细细想了来。
周福见状,眼神一闪,随即低头不显,只躬身拱手道,既如此,那这事便有劳先生了。抬头又瞧了李全一眼,自己出门去了。李全点头,看着周福离开的方向沉思不语。
李全又来到了小莲上吊那屋子。他思来想去,觉得还是这院子有嫌疑,一是这院子空旷地势较偏远,小莲又是不明不白在这儿上吊了,二是这院子离后山较近,又常有黄皮子出入。
李全虽自认本事不大,但他胆子却不小。要说这屋子,倒真看不出几分异样,李全进屋后,还特地掀开桌布瞧有没有黄皮子蹲在那。
却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,竟真有一只蹲坐在底下,眼睛泛着绿光,像是特意在等他一样,也不怕人。这只黄皮子不止看起来有灵性,还有些熟悉。这下可真是让李全感到惊奇,脑子灵光一现,竟出声问道,你在等我?
却见那只黄皮子起身,绕着李全走了一圈后,竟开口说话道,我瞧着你手上也没有性命,怎要掺和这事儿?
李全不答,反问道,周家小莲可是你害的?
那黄皮子只道,你以为周家兄妹是好的么?殊不知人的心思可比我们的狠得多了,我倒是很想把他们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。
李全见这黄皮子言辞间流露的恶毒,便知它也不是什么良善之物,其中像是有隐情,只作满脸疑惑状。
可黄皮子何其精明,只冷哼一声,也不点破。又道一声,不如你随我来看看便明白了。
只见那黄皮子蹿到床上,在床后的墙上一个地方用爪子一按,床后的墙中间竟有两扇石门缓缓打开,里面竟是一个密室!
李全连忙随那黄皮子进去。那密室里堆着少许珠宝,但更多的却让李全也觉得骇然,竟是密密麻麻的黄皮子。不,这样说并不准确,应该是无数只被火烧的黑黢黢的黄鼠狼。有的已经被烤成了碳状,四肢破碎,身首分离,竟有一个小山丘这么多。
这事那黄皮子才缓缓开口道,周家小莲的确是我杀的,但她也是罪有应得。
那时黄皮子也只是温泉庄子后山的一只普通的黄鼠狼,后来机缘巧合得了缘法便修炼成了精怪,羡慕人世繁华,也不甘于再做一只人人喊打的畜生,偷偷摸摸出去寻找食物。
后来便知道了讨封的法子,便下了山来,看中一个目标,正是周家小莲。
一日,这黄皮子在别处偷了一件院子里的下人衣服裹在身上,到半夜三更时,就弄醒小莲,自己站在凳子上,幽幽开口道,小莲小莲,你看我是什么,是人是神?
小莲自然是被吓得不轻,当下只拼命叫喊道,有鬼啊,救命!边叫边抱着被子往角落里缩。
黄皮子心下气急,自然不能让她再叫下去,施了法术让她晕了过去。
过了几日,正逢小莲浆洗完衣服准备回去,这时黄皮子蹲在墙头,还穿着那件衣服,又开口道,小莲小莲,你看我是什么呀,是人是神?
这下小莲才彻底明白过来,自己是被这只黄皮子给缠住了,当下什么也顾不得,只大声叫道,黄鼠狼,你是黄鼠狼!手一抖连衣服都端不住,直直地跑开了。
这下可是把黄皮子彻底激怒了,当天夜里,就施法迷惑了小莲的心智,让她自己上吊死了,这还不够,因是小莲说错话的缘故,还砍断了她的舌头,又因她自己再也不能变成人,便把小莲的脸皮剥了,是为了报复,也是为了满足自己成人的愿望。
说到这里,黄皮子脸上浮现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笑意,然而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。
周福曾听小莲提起过那晚上的怪事,却一直没放在心上,只当是小莲做了个噩梦。后来小莲死状诡异惨烈,这才又想到了黄皮子。他妹妹小莲胆小怯懦,绝没有理由上吊自杀,也绝不可能残忍地把自己搞得这么诡异,唯一的可能,只有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的黄皮子。
而且黄皮子还几次三番地害人性命,扰得鸡犬不宁,更是有几次狠狠地吓到了周福,周福对黄皮子可谓恨之入骨。
周福想了许多办法,放捕兽夹、制造陷阱、去道观求了符咒、又去佛门寻了捉妖的法门,都未曾抓住这只黄皮子。
一日,周福晚上受到小莲托梦,说杀害她的凶手正在院子里。周福已经许久没去了,再去时发现那院子已经成了黄鼠狼的大本营——地上爬的,墙角蹲的,桌子上,床上密密麻麻全是黄鼠狼,没见着正主,但此情形已经足够骇然。
于是周福找人做了两只鸡,把麻药下在肉里,又点了迷烟,终于把全部黄鼠狼全部迷倒,找了帮手寻了个空旷处,将全部黄鼠狼合在一处一把火烧了。
等这只成了精的黄皮子回来时,看到的便只剩下焦黑的尸骨。黄皮子彻底被激怒了,之后又在庄子上害了几个人,而罪魁祸首周福,则日日经受噩梦的折磨。
后来黄皮子被富商找来的术士打伤,修为倒退,又回到山里安静了一阵子。但它对周福的怨恨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。等它好些后,又回到了庄子上。
不过吸取了以前的教训,它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出现,更不敢害人性命,只一点一点在精神上折磨周福。
这或许就是故事的全部了。
黄皮子道,当初我害人性命,已经遭了报应,被打掉了半条命,没多少时日可活了,但是周福,他害我家成百上千条命,我绝不会放过他,这件事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,我看你也道行不深,便不要掺和了。
它顿了顿,又幽幽道,周福已经疯了。
李全眼珠子转了转,有些疑惑,但想想这事自己确实没法掺和,收妖自己没那个本事,劝架也不太合适。只点点头看着黄皮子道,天道好轮回,害人性命,自己也必定得不偿失。
黄皮子嗤笑一声,却没再说什么。
李全再见到周福时,点了点头,示意事情已经解决了。看着周福沉默了半晌,终还是没说出口,只提醒他自己小心,并把自己从小随身携带的平安符送给了周福。
事关因果,没人可以随意插手干涉。同为生灵,也没有谁高过谁,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。
李全这就算交了差。
是在很久以后了,李全偶然听闻庄子上一个院子突然起了大火,一个男人趁火势还不大的时候拿了一条白绫跑进去,把自己勒死在屋子里。
下葬后不久,有人给他上坟时,却看见一只黄皮子趴在他的坟头,眼睛闭着,同样也死了。
在周福听来,只想到看来那张平安符果然也救不了他了。
人们还据此杜撰出许多怪异的故事,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或许是想着自己的本事不够,或许是不想插手这样事,李全后来寻了个小镇,做了个木匠,做些零散的手工活,伴着二两小酒,常去茶楼,还是最喜欢这样的故事。
李有才板话
一 书名的来源
阎家山有个李有才,外号叫“气不死”。
这人现在有五十多岁,没有地,给村里人放牛,夏秋两季捎带看守村里的庄稼
。他只是一身一口,没有家眷。他常好说两句开心话,说是“吃饱了一家不饥
,锁住门也不怕饿死小板凳”。村东头的老槐树底有一孔土窑还有三亩地,是
他爹给留下的,后来把地押给阎恒元,土窑就成了他的全部产业。阎家山这地
方有点古怪:村西头是砖楼房,中间是平房,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
土窑。地势看来也还平,可是从房顶上看起来,从西到东却是一道斜坡。西头
住的都是姓阎的;中间也有姓阎的也有杂姓,不过都是些在地户;只有东头特
别,外来的开荒的占一半,日子过倒楣了的杂姓,也差不多占一半,姓阎的只
有三家,也是破了产卖了房子才搬来的。
李有才常说:“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——一个“老”字辈,一个“小”字辈
。”这话也只是取笑:他说的“老”字辈,就是说外来的开荒的,因为这些人
的名字除了闾长派差派款在条子上开一下以外,别的人很少留意,人叫起来只
是把他们的姓上边加个“老”字,像老陈、老秦、老常□□等。他说的“小”
字辈,就是其馀的本地人,因为这地方人起乳名,常把前边加个“小”字,像
小顺、小保□□等。可是西头那些大户人家,都用的是官名,有乳名别人也不
敢叫——比方老村长阎恒元乳名叫“小囤”,别人对上人家不只不敢叫“小囤
”,就是该说“谷囤”也只得说成“谷仓”,谁还好意思说出“囤”字来?一
到了老槐树底,风俗大变,活八十岁也只能叫小什麽,小什麽,你就起上个官
名也使不出去——比方陈小元前几年请柿子洼老先生给起了个官名叫“陈万昌
”,回来虽然请闾长在闾账上改过了,可是老村长看账时候想不起这“陈万昌
”是谁,问了一下闾长,仍然提起笔来给他改成陈小元。因为有这种关系,老
槐树底的本地人,终於还都是“小”字辈。李有才自己,也只能算“小”字辈
人,不过他父母是大名府人,起乳名不用“小”字,所以从小就把他叫成“有
才”。
在老槐树底,李有才是大家欢迎的人物,每天晚上吃饭时候,没有他就不热闹
。他会说开心话,虽是几句平常话,从他口里说出来就能引得大家笑个不休。
他还有个特别本领是编歌子,不论村里发生件什麽事,有个什麽特别人,他都
能编一大套,念起来特别顺口。这种歌,在阎家山一带叫“□□溜嘴”,官话
叫“快板”。
比方说:西头老户主阎恒元,在抗战以前年年连任村长,有一年改选时候,李
有才给他编了一段快板到:
村长阎恒元,一手遮住天,
自从有村长,一当时几年。
年年要投票,嘴说是改选,
选来又选去,还是阎恒元。
不如弄块版,刻个大名片,
每逢该投票,大家按一按,
人人省得写,年年不用换,
用他百把年,管保用不烂。
恒元的孩子是本村的小学教员,名叫家祥,民国十九年在现里的简易师范毕业
。这人的像貌不大好看,脸像个葫芦瓢子,说一句话□十来次眼皮。不过人不
可以貌取,你不要以为他没出息,其实一肚肮脏计,谁跟他共事也得吃他的亏
。李有才也给他编过一段快板道:
鬼□眼,阎家祥,
眼睫毛,二寸长,
大腮蛋,塌鼻梁,
说句话儿眼皮忙。
两眼一忽闪,
肚里有主张,
强占三分里,
总要沾些光。
便宜占不足,
气得脸皮黄,
眼一挤,嘴一张,
好像母猪打哼哼!
像这些快板,李有才差不多每天要编,一方面是他编惯了觉著口顺,另一方面
是老槐树底的年轻人吃饭时候常要他念些新的,因此他就越编越多。他的新快
板一念出来,东头的年轻人不用一天就都传遍了,可是想传到西头就不十分容
易。西头的人不论老少,没事总不到老槐树底来闲坐,小孩们偶而去老槐树底
玩一玩,大人知道了往往骂道:“下流东西!明天就要叫你到老槐树底去住啦
!”有这层隔阂,有才的快板就很不容易传到西头。
抗战以来,阎家山有许多变化,李有才也就跟著这些变化作了些新快板,又因
为作快板遭过难。我想把这些变化谈一谈,把他在这些变化中作的快板也抄他
几段,给大家看看解个闷,结果就写成这本小书。
作诗的人,叫“诗人”;说作诗的话,叫“诗话”。李有才作出来的歌,不是
“诗”,明明叫做“快板”,因此不能算“诗人”,只能算“板人”。这本小
书既然是说他作快板的话,所以叫做“李有才板话”。
二 有才窑里的晚会
李有才住的一孔土窑,说也好笑,三面看来有三变:门朝南开,靠西墙正中有
个炕,炕的两头还都留著五尺长短的地面。前边靠门这一头,盘了个小灶,还
摆著些水缸、菜□、锅、匙、碗、碟;靠后墙摆著些筐子、箩头,里面装的是
村里人送给他的核桃、柿子(因为他是看庄稼的,大家才给他送这些);正炕
后墙上,就炕那麽高,打了个半截套窑,可以铺半条席子:因此你要一进门看
正面,好像个小山果店;扭转头看西边,好像石菩萨的神龛;回头来看窗下,
又好像小村子里的小饭铺。
到了冷冻天气,有才好像一炉火——只要他一回来,爱取笑的人们就围到他这
土窑里来闲谈,谈起话来也没有什麽题目,扯到那里算那里。这年正月二十五
日,有才吃罢晚饭,邻家的青年后生小福领著他的表兄就开开门走进来。有才
见有人来了,就点起墙上挂的麻油灯。小福先向他表兄介绍道:“这就似我们
这里的有才叔!”有才在套窑里坐著,先让他们坐到炕上,就像小福道:“这
是那里的客?”小福道:“是我表兄!柿子洼的!”他表兄虽然年轻,却很精
干,就谦虚道:“不算客,不算客!我是十六晚上在这里看戏,见你老叔唱焦
光普唱的那样好,想来领领教!”有才笑了一笑又问道:“你村的戏今年怎麽
不唱了?”小福的表兄道:“早了赁不下箱明天才能唱!”有才见他说起唱戏
,劲上来了,就不客气的讲起来。他讲:“这焦光普,虽说是个丑,可是个大
脚色,唱就得唱出劲来!”说著就举起他的旱烟袋算码鞭子,下边虽然坐著,
上边就抡打起来,一边抡著一边道:“一抽场:当当当当当令x令当令x令□
□当令x各拉打打当!”他煞住第一段家伙,正预备接著打,门“拍”一声开
了,走进来个小顺,拿著两个软米糕道:“慢著老叔!防备著把锣打破了!”
说著走到炕边把胳膊往套窑里一展道:“老叔!我爹请你尝尝我们的糕!”(
阴历正月二十五,此地有个节叫“添仓”,吃黍米糕)有才一边接著一边谦让
道:“你们自己吃吧!今天煮的都不多!”说著接过去,随便让了让大家,就
吃起来。小顺坐到炕上道:“不多吧总不能像启昌老婆,过个添仓,派给人家
小旦两个糕!”小福道:“雇不起长工不雇吧雇得起管不起吃?”有才道:“
启昌也还罢了老婆不是东西!”小福的表兄问道:“那个小旦?就是唱国舅爷
那个?”小福道:“对!老得贵的孩子给启昌住长工。”小顺道:“那麽可比
他爹那人强一百二十分!”有才道:“那还用说?”小福的表兄悄悄问小福道
:“老得贵怎麽?”他虽说得很低,却被小顺听见了,小顺道:“那是有歌的
!”接著就念道:
张得贵,真好汉,
跟著恒元舌头转?
恒元说个“长”,
得贵说“不短”;
恒元说个“方”,
得贵书“不圆”;
恒元说“沙锅能捣蒜”,
得贵就说“打不烂”;
恒元说“公鸡能下蛋”,
得贵就说“亲眼见”。
要干啥,就能干,
只要恒元嘴动弹!
他把这段快板念完,小福听惯了,不很笑。他表兄却嘻嘻哈哈笑个不了。
小顺道:“你笑什麽?得贵的好事多著哩!那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吃烙饼干部。
”小福的表兄道:“还是干部啦?”小顺道:“农会主席!官也不小。”小福
的表兄道:“怎麽说是吃烙饼干部?”小顺说:“这村跟别处不同:谁有个事
道公所说说,先得十几斤面五斤猪肉,在场的每人一斤面烙饼,一大碗菜吃了
才说理。得贵领一份烙饼,总得把每一张烙饼都挑过。”小福的表兄道:“我
们村里早二三年前说事就不兴吃喝了。”小顺道:“人家那一村也不行了,就
这村怪!这都是老恒元的古规。老恒元今天得个病死了,明天管保就吃不成了
。”
正说著,又来了几个人:老秦(小福的爹)、小元、小明、小保。一进门,小
元喊道:“大事情!大事情!”有才忙到:“什麽?什麽?”小明答道:“老
哥!喜富的村长撤差了!”小顺从炕上往地下一跳道:“真的?在唱三天戏!
”小福道:“我也算数!”有才道:“还有今天?我当他这饭碗是铁箍箍住了
!谁说的?”小元道:“真的!章工作员来了,带著公事!小福的表兄问小福
道:“你村人跟喜富的仇气就这麽大?”小顺道:“那也是有歌的:
一只虎,阎喜富,
吃吃喝喝有来路:
当过兵,卖过土,
又偷牲口又放赌,
当牙行,卖寡妇,
什麽事情都敢做。
惹下他,防不住,
人人见了满招呼!
你看仇恨大不大?”小福的表兄听罢才笑了一声,小明又拦住告诉他道:“柿
子洼客你是不知道!他念的那还是说从前,抗战以后这东西趁著兵荒马乱抢了
个村长,就更了不得了,有恒元那老不死给他撑腰,就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,
屁大点事弄到公所,也是桌面上吃饭,袖筒里过钱,钱淹不住心,说捆就捆,
说打就打,说教谁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。逼得人家破了产,老恒元管“贱钱二
百”买房买地。老槐树底这些人,进了村公所,谁也不敢走到桌边。三天两头
出款,谁敢问问人家派的事什麽钱;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,有
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,谁不是慌著地给人家支?□□你是不知道,坏透了坏透
了!”有才低声问道:“为什麽事撤了的?”小保道:“这可还不知道,大概
是县里调查出来的吧?”有才道:“光撤了拆放在村里还是大害,什麽时候毁
了他才能算乾净,可不知道县里还办他不办?”小保道:“只要把他弄下台,
攻他的人可多啦!”
远远有人喊道:“明天道庙里选村长啦,十八岁以上的人都得去□□”一连声
叫喊,声音越来越近,小福听出来了,便向大家道:“是得贵!还听不懂他那
贱嗓?”进来了,就是得贵。他一进来,除了有才是主人,随便打了个招呼,
其馀的人都没有说话,小福小顺彼此挤了挤眼。得贵道:“这里倒热闹!省得
我跑!明天选村长了,凡年满十八岁者都去!”又把嗓子放的低低的:“老村
长得意思叫选广聚!谁不在这里,你们碰上告诉给他们一声!”说著抽身就走
了,他才一出门,小顺抢著道:“吃烙饼去吧!”小元道:“吃屁吧!章工作
员还在这里住著啦,饼恐怕烙不成!”老秦埋怨道:“人家听见了!”小元道
:“怕什麽?就是故意叫他听了。”小保道:“他也学会打官腔了:“凡年满
十八岁者”□□”小顺道:“还有“老村长得意思”。”小福道:“假大头这
回要变真大头啦呀!”小福的表兄问小福道:“谁是假大头?”小顺抢著道:
“这也有歌:
刘广聚,假大头:
一心要当人物头,
报粗腿,借势头,
拜认恒元乾老头。
大小事,抢出头,
说起话来歪著头。
从西头,到东头,
放不下广聚这颗头。
一念歌你就清楚了。”小福的表兄觉著很奇怪,也没有顾上笑,又问道:“怎
麽你村有这麽多的歌?”小顺道:“提起西头的人来,没有一个没歌的,连那
一个女人脸上有麻子都有歌。不只是人,每出一件新事,隔不了一天就有歌出
来了。”又指著有才道:“有我们这位老叔,你想听歌很容易!要多少有多少
!”
小元道:“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“老村长的意思”不意思,明天偏给他放个冷
炮,拦上一夥人选别人,偏不选广聚!”老秦道:“不妥不妥,指望咱老槐树
底人谁得罪的起老恒元?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,瞎惹那些气有什麽好处?”小
元道:“你这老汉真见不得事!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,你不敢得罪人家
,也还不是照样替人家支差出款?”老秦这人有点古怪,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
,他就不说话了。小保向小元道:“你说得对,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!要是在
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?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
就出出头,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!”小保这麽一说,大家都
同意,只是决定不了该选谁好。依小元说,小保就可以办;老陈觉得要是选小
明,票数会更多一些;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。李有才
道:“我说个公道话吧:要是选小明老弟,管保票数最多,可是他老弟恐怕不
能办:他这人太好,太直,跟人家老恒元那夥人斗个什麽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
眼多。小保领过几年羊(就是当羊经理),在外边走的地方也不少,又能写能
算,办倒没有什麽办不了,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吃饭,真也有点
顾不上。依我说,小元可以办,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,写个什麽公事□□”
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。小保向大家道:“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!”小
顺道:“对!宣传宣传!”说著就都往外走。老秦著了急,叫住小福道:“小
福!你跟人家逞什麽能?给我回去!”小顺拉著小福道:“走吧走吧!”又回
头向老秦道:“不怕!丢了你小福我包赔!”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。老秦赶
紧追出来连生喊叫,也没有叫住,只好领上外甥(小福的表兄)回去睡觉。
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,也就睡了。
三 打虎
第二天吃过早饭,李有才放出牛来预备往山坡上送,小顺拦住他道:“老叔你
不要走了!多一票算一票!今天还许弄成,已经给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。”有
才道:“误不了!我把牛送到椒洼就回来。这时候又不怕吃了谁的庄稼!章工
作员开会,一讲话还不是一大晌?误不了!”小顺道:“这一回是选举会,又
不是讲话会。”有才道:“知道!不论什麽会,他在开头总要讲几句“重要性
”啦,“什麽的意义及其价值”啦,光他讲讲这些我就回来了!”小顺道:“
那你去吧!可不要叫误了!”说著就往庙里去了。
庙里还跟平常开会一样,章工作员、各干部坐在拜厅上,群众站在院里,不同
的只是因为喜富撤了差,大家要看看他还威风不威风,所以人来得特别多。
不大一会,人到齐了,喜福这次当最后一回主席。他虽然沉著气,可是嗓子究
竟有点不自然,说了几句客气话,就请章工作员讲话,章工作员这次也跟从前
说话不同了,也没有讲什麽“意义”与“重要性”,直截了当说道:“这里的
村长,犯了一些错误,上级有命令叫另选。在未选举以前,大家对旧村长有什
麽意见,可以提一提。”大家对喜福的意见,提一千条也有,可是一来没有准
备,二来碍於老恒元的面子,三来差不多都怕喜福将来记仇,因此没有人敢马
上出头来提,只是交头接耳商量。有的说“趁此机会不治他,将来是村上的大
害”,有的说“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,送不死,一旦放虎归山必然要伤人”,
□□议论纷纷,都没有主意。有个马凤鸣,当年在安徽卖过茶叶,是张启昌的
姐夫,在阎家山下了户。这人走过大地方,开通一点,不向阎家山人那麽小心
小胆。